清雾隐隐,微雨淡淡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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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雾、微雨、白蝶。

  清雾隐隐,微雨淡淡。那白蝶的每一个凝眸,每一次翕动。凝眸,那白蝴蝶梦蓝的眼珠;翕动,那白蝴蝶沾露的粉翅。太美,太美!易逝,易逝!呼吸间,凉意初潮;手心里,白蝶微颤;远山的绿意,隐隐绰绰——颜秋吻了一下掌心里的白蝴蝶,那蝴蝶的翅膀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飘飘然化作一个衣裳翩跹的美少女——颜秋想拉住那少女的手,那少女嫣然一笑——颜秋醒来。

  你的每一个凝眸,都足以让我在前世与今生之间轮回一次;你的每一次翕动,却短暂得不够让我想起,我在这前世与今生之间轮回一次,究竟为了谁?

  “老颜,起来啦,第一天就翘课。”一个懒兮兮的男生说,“你翘我也翘了。”

  懒兮兮的男生是老颜的舍友田自强。被叫做“老颜”的是颜秋,他的颜一点也不老,一点也不秋,他长得可好了——好到人家忍不住要怀疑他不是好人。田自强长得本不坏,可是他与颜秋长得这么好的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被这么一比,就显得他长坏了。

  就像颜秋一点也不颜秋一样,田自强一点也不自强。他俩绝对是财政系最懒的两个人,如果还有人比他们更懒,那一定是他们不知道颜秋和田自强有多懒。

  颜秋拿被子蒙着脸,闭上眼睛,想要接着做梦——听说梦是可以接下去做的,就像前缘可以再续一样——这句话对颜秋暂时不能成立,同样的梦颜秋做了好几年就是没有下文。如果要颜秋投票选出人生两大恨事,颜秋一定会选——前缘难再续,好梦不能圆。颜秋虽已十九岁,却没什么前缘,只有一个不能圆的好梦,可是为什么这个好梦不能圆?因为一定有一个未竟的前缘,没准是前世的。这就是颜秋的逻辑。

  财政系最懒的两个人,颜秋和田自强,终于起床,从宿舍出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回宿舍,玩游戏。玩了游戏,从宿舍出去,吃晚饭。颜秋和田自强虽然很懒,但还不算懒得不可理喻,因为他们还知道要出去吃饭。

  “嗨,学长,上课吗?”一个瘦瘦长长的女生对颜秋说。颜秋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个头点得微微的,以至于肉眼难以分辨到底是不是点了头——颜秋不认得这个女生,颜秋本来就不认得几个女生,可是女生要不认得颜秋却很难,因为颜秋长得太好看了,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忘都忘不掉了。

  “上课?”田自强恍然大悟似的问颜秋,“老颜,我们晚上有课吗?出来都出来了,要是有课就去上好了。”

  “也行,”颜秋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几下,查了查课表,“还真有课,外教口语。”

  颜秋和田自强灰溜溜地窝在教室的角落里,他们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们,尤其是老外老师,因为他们和老外老师实在是无法交流。

  外教多是美国产,这位也是美国产——特有意思的一位美国老太太——老太太叫Merlin(梅林),开堂说了她的中国情结,众皆开颜,满室生春——连颜秋和田自强都笑了,因为他们也听懂了,虽然他们难以和老外老师交流,但还是听得懂的,好赖是经过高考混到“”大学的——这么懒的两个人也能上“”,那真是人间奇迹,只能说明他们是上了“”之后才变懒的。

  美国老太太扯了一堆,颜秋和田自强偶尔会听进去几句,好像屏蔽不严,不小心漏了几句进来。等到美国老太太发给大家一张写满问题的纸,颜秋和田自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恶的妈呀!这十几个问题呢,难道要问十几个人?!!这课是全校选修课,他俩不认识其他什么人,这两个人于是装模作样地一个在问一个在答。

  颜秋和田自强觉得自己很没意思了,不知道怎么挨到下课,于是东张西望起来。这一张望,就有一个女生过来问田自强一个问题,教室那一头也有一个女生施施然走来——等到那女孩走到颜秋的视力能够看清的范围,颜秋登时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坠入梦境一般——她……那个……她……那个……

  “Excuseme,mayIaskyouaquestion?”(对不起,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那女生含笑对颜秋说。颜秋却觉得脑袋里有一百只小精灵在叫,蜡像似的站在那里。

  那女生见颜秋毫无反应,觉得有些没意思,又觉得有些失落,却忍不住想多瞧颜秋几眼:这男孩子长得真是,标致极了——发型,很时尚;眉毛,虽然颜色不太深,但也够多了;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唇;大眼睛;皮肤白白的不说,还粉粉的,想来是天生的皮肤这么好;格子大衬衫,黑牛仔裤;修美挺拔,身长玉立——这副模样,仿佛是从《世说新语》里跳出来的魏晋美男,早生一千多年怕是得把嵇康、卫玠给比下去了。

  那女生垂睫,正欲离去,颜秋一把抓着她的手说:“我见过你的!”宝玉初见黛玉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这种事放在宝黛那里是佳话,放在这里却是坏话,显得轻薄无状,愈发证明颜秋虽然长得好,却不是好人。

  那女孩说不出话来,颜秋终于自觉失态,慌忙放开女孩的手,讪讪地说:“对不起,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是在上外教口语课,于是改口用英文说,“I’msorry……er……”

  “Hi,nicetomeetyou!”(嗨,很高兴认识你!)女孩说着,伸出右手——颜秋慌张张地把纸放到右手,伸出左手,却发现不对,赶紧把纸放到左手,伸出右手——和那女孩握了握手,也说了一句“Nicetomeetyou,too!”

  “Hello!MyEnglishnameisIsabel,andmyChinesenameisBaiYudie.”(你好!我的英文名字是伊莎贝尔,中文名字是白雨蝶。)然后,雨蝶拿起笔在颜秋的纸上写上两个词:“Isabel”“白雨蝶”。(颜秋和田自强装模作样了半天实在是完全没意思,因为颜秋的纸至今是白的。)

  颜秋磕磕巴巴地开口道:“Hello!My……Englishnameis……er……Tom,andmyChinese……nameis……en……YanQiu.”(你好!我的英文名字是汤姆,中文名字是颜秋。)颜秋如释重负地说完,也学雨蝶的样子在她的纸写上“Tom”“颜秋”,还好英文名起得偷懒,写得再丑怪也不至于奇形怪状,至于“颜秋”两字,写得坑坑洼洼,颜秋人长得有多好看,这两个字就有多不好看。

  “你的英文名什么意思呀?”颜秋罔顾外教课不准说中文的规定,厚着脸皮用中文问话。

  雨蝶悄声说:“上帝的誓约。”

  “上帝的誓约?”颜秋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又有一种坠入梦境的感觉。“那Tom是什么意思呀?很多人叫Tom的。”雨蝶轻轻碰了碰颜秋的手臂,颜秋又如梦初醒地看着雨蝶,接着傻憨憨地笑了一下,道:“没有意思呀,好写又好叫,懒得想其他名字了。”

  雨蝶被颜秋这么一笑,也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我是法学院的,你哪个学院?”

  “啊?!”颜秋见雨蝶这么一笑,魂都不知道飞了几里远——她是……梦里的……恶的妈呀!见鬼了!!——“哦?化学?”

  “不是,法学,法律。”雨蝶道。

  “我……财政,经院。”颜秋道。

  “你是大二的吧?我高中最好的同学也在财政。”雨蝶说着,乌溜溜的美眸看着颜秋,颜秋清清楚楚地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看着雨蝶那乌溜溜的美眸,“你……我还剩两个问题,问你一个吧。”

  颜秋扫了一眼雨蝶的纸,然后很失望地发现雨蝶问的是另外一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因为另一个问题是“WhatsyourQQnumber?”(你的QQ号是多少?)然后轮到颜秋问雨蝶一个问题,虽然雨蝶“WhatsyourQQnumber?”后面的横线是空的,但颜秋也不好意思这么不要脸地问雨蝶这个问题,只好随便问了一个。

  两人问完,雨蝶又和颜秋握了个手表示合作愉快。颜秋一抬头,发现那美国老太太正看着他,于是傻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可好,那美国老太太示意他过去——颜秋心里暗暗叫苦——美国老太太给颜秋看了她儿子们的照片,颜秋无话可说,只好道:“Oh,yourson?Theyareveryhandsome!”(噢,您的儿子?他们很帅啊!)心里却想:“帅什么帅,外国人不都长那样,还没我帅。”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

  美国老太太宣布下课,在混乱中,白雨蝶不见了,颜秋对只能在两周后才能见到雨蝶表示高度的痛心疾首,因为外教口语是两周一次的。

  阳光暖暖地明媚,醉了初春。

  颜秋信步芳庭,鲜花撩目,彩蝶扰衣。掬一把春天饮下,醉上三天也不醒。

  有人唤颜秋的名,转身一看,却是个白裙姗姗的美少女,颜秋对她笑,少女也笑,那笑眸明媚如春光。颜秋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女,少女一闪身,“你抓不到我”,笑语呖呖犹在耳畔,人却如飞花掠去。“别走——你是谁?”颜秋呼唤,“别走——”芳踪难觅,徒留满园春色怨朝阳。

  “又是一个梦……”颜秋蹙着眉,拍了拍额头,又觉胸口一阵凉意,不禁拉了拉被子,一个深呼吸,胸口的凉却更重了。颜秋闭上眼想接着睡,却看见梦中那少女笑盈盈的眼,不,那不是梦中少女的眼睛,那分明是白雨蝶的眼睛!颜秋翻了个身,眼前净是雨蝶的笑容;颜秋又翻了个身,耳边全是雨蝶的声音。颜秋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翻来翻去,翻来翻去。这人要是睡不着,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着可能还会睡着,要是像颜秋这么个翻法,只会越翻越清醒。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颜秋诈尸般地坐起,念出这句诗,颜秋本来觉得诗词歌赋那些的,是一类既无聊又肉麻的东西,如今终于知道,这样既无聊又肉麻的东西为什么能流传千古——因为两千年前一小伙子追一姑娘追不到是什么心情,两千年后一小伙子追一姑娘追不到还是什么心情——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颜秋起身到阳台去,看着前面的几幢楼,想:“不知道白雨蝶住哪栋楼呢?她现在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老是梦到她?”颜秋闭上眼——雨蝶一对笑眸明媚如春阳,“你抓不到我”,语笑嫣然,又如飞花掠去——颜秋猛地睁眼,远山有淡淡的晨雾。

  “飞花?晨雾?花,雾。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颜秋竟想起白居易的诗来,“这首诗谁跟我说过……襄王有梦,神女难寻……襄王和神女又是谁来着?……巫山神女,云雨……”想到此处,颜秋大骂自己该死,怎么能有这种亵渎雨蝶的想法?!几声鸟鸣打断了颜秋的绮思,路灯的颜色淡了些,天已微亮,清晨很静,那鸟叫声格外清脆。

  “好久没有早起了,原来早晨这么美妙,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颜秋想着,但现在实在是太早了,早得颜秋不回去睡一觉都会不好意思,于是颜秋就回去睡了一觉。

  颜秋还是很早就起来了,以至于睡得迷迷糊糊的田自强以为他在梦游,等田自强清醒了些,就问颜秋:“老颜,你这么早起来要干什么?泡妞啊?”“是啊,”颜秋道,“你要不要起来一起泡?”“有哪个妞会这么早起来让你泡。”田自强说着,一蒙被子继续睡去。

  颜秋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揪出来扔在桌上,抓了几下发现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很少,少得可怜,以至于觉着这些衣服就没一件像样的,颜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平常穿得很随便,而且重复率极高。颜秋想穿得漂亮些,因为学校就这么小,没准就遇上雨蝶呢。可是,颜秋从来就没想过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看,他穿衣服只求夏天能蔽体冬天能保暖,甚至出门都可以不梳头发不洗脸,其人潇洒豪放颇具魏晋名士之风。这或许是颜秋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照镜子,研究自己的脸蛋和身材,颜秋粗鲁地把田自强摇醒,然后真心实意地问:“老田,你觉得我长得帅吗?”

  “啥?”田自强对颜秋扰人清梦的行为深感不满,“你抽风了吧,老颜?”

  “你个人认为,我长得帅吗?”

  “我个人认为,我个人认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应该不丑吧,比我帅点,你可以到街上找个妞问问。”田自强真的从来没想过颜秋帅不帅这个问题,况且田自强整天对着宿舍里那个懒懒散散、邋邋遢遢甚至有时还会疯疯癫癫的颜秋其实很难意识到颜秋是个帅哥。

  颜秋在田自强那里无法得出结论,但无论自己帅不帅,总还得收拾收拾出门去。颜秋拿个梳子在头上划拉了几下,算是梳过头了,男生的头发本没什么好梳的,又摸了摸下巴,觉得应该刮刮胡子,这回颜秋终于认认真真地刮起了胡子,因为要是把脸刮破了就不好了。临出门前又拣了件格子衬衫穿上,现在是初春,那衬衫虽是偏厚的衬衫,却还是显得单薄了些,但颜秋就是个不喜欢多穿衣服的人,于是颜秋再度以大件格子衬衫、黑牛仔裤、运动鞋的形象出现了——颜秋是穿不出什么花样的,他顶多将衬衫换成夹克、T恤,牛仔裤运动鞋却一直在那里。不过以颜秋这种身材这种脸蛋,根本不必费心研究穿什么衣服,他就是披一块破布出去也很好看的,但颜秋自己却没有这种觉悟。

  颜秋热情高涨地观察路上的女生,目的是想装作不经意间非常有缘分地跟雨蝶“邂逅”,直到一次一次地看见每个长发女生的脸都不是那张梦中情人的脸,才埋怨学校太大了,居然十来天碰不到一个大活人!

  “唉,过尽千帆皆不是啊……”颜秋不觉掩了一下嘴,“我怎么又念了一句诗?”人家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颜秋觉得现代人根本没必要会吟诗,有话直接说了,何必一咏三叹搞那些既无聊又肉麻的东西,但还是那句话——两千年前一小伙子追一姑娘追不到是什么心情,两千年后一小伙子追一姑娘追不到还是什么心情。

  颜秋又觉心头一阵凉意,不禁轻轻捂住胸口,自从见到雨蝶的那个晚上起,他只要一想到雨蝶就会觉得胸口凉凉的——难道这就是相思病的症状?那还真是够奇怪的症状。

  一只白蝴蝶飘飘悠悠地从颜秋眼前飞过,盈盈然落在道旁的一簇红花上,雪样的白蝴蝶新艳艳的红花,这光景真如画境一般,颜秋一时入了迷,把脸凑到白蝴蝶面前,那白蝴蝶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颜秋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蓝,人们常赞天之蓝、海之蓝,却不知道这白蝴蝶的一对眼睛——那两珠蓝远远胜过天蓝海蓝——那蓝是那么地干净,一种难以言表的明澈,只是这白蝴蝶的一对眼睛和海天相比,实在是太小了。

  在颜秋与白蝴蝶相对凝眸之时,那蝶羽翅翕动,翩然而去,颜秋蓦然从迷怔中惊醒,望向白蝶飞去的地方——湖面上一片一片的水波浮浮荡荡、重重叠叠、细细密密,真如鱼鳞一般,这不是“波光鳞鳞”么?夕阳金晕点染,水面流金闪烁,不正是“波光粼粼”么?夕照温柔如诉,水波脉脉含情,人道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说的不正是此情此景么?

  两周过去了——这句话对颜秋来说仿佛是“两百年过去了”,人说“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这话说得不对,相思怎么会令人老呢?相思让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岂不是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既觉时间过很慢,也便不再感慨光阴匆匆、红颜易逝,这样说来,相思实是延长青春的,所以这句话后面还有两句——“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这两周终于过去了!总算到了上外教口语课的时候,颜秋打从昨儿晚上起就很兴奋,到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就更兴奋了,再过一小时就能见到白雨蝶了!颜秋觉得很高兴,高兴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么,人家说伤心会食不知味,原来太高兴的人也会食不知味,因为伤心的人吃什么都是苦的,高兴的人吃什么都是甜的。颜秋真的太高兴了,好像这十九年来所有的高兴加起来都没有此刻这样多。

  颜秋一个人窝在教室靠门的角落里,田自强翘课了,大学男生翘课的原因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一样的——玩游戏。虽然颜秋一个人窝在教室的角落里,但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因为马上就要见到雨蝶了,不过必须承认的是,等人是很难等的,等公交车等两分钟就像二十分钟一样痛苦,等一个心心念念的姑娘二十分钟,那就更难等了。颜秋拿笔在桌沿上敲着,口中念念有词:“快点来吧,快点来吧,快点来吧……”还好颜秋敲的是桌子,要放个木鱼在那,就成念经了。

  七点多了,梅林女士已经开始讲课,白雨蝶居然还没来,颜秋心下慌恐:“她不会也翘课吧?——不会不会,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翘课呢?”颜秋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想雨蝶应该是迟到了。

  十几分钟过去了,颜秋心里的失望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白雨蝶居然翘课了,简直岂有此理!我等啊等等等啊等,等得都快长出白头发了下节课不上了,回宿舍睡觉。”颜秋是真想回宿舍睡觉了,因为相思病最普遍的症状是睡不着,颜秋这两星期自然是常常睡不着,睡着了也是接二连三地做怪梦,竟是真的困了。

  颜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边轻轻拍着嘴一边无意识地把头转向门口,这一转,颜秋的哈欠立马停了,什么困啊倦啊怨啊全都没了——后门慢慢地被推开一条小缝,一个娇滴滴的美少女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那钻进来的正是雨蝶。雨蝶对注意到他的几个人歉然一笑,蹑手蹑脚地钻到前面的女生们那里坐下。颜秋心下想:“我这里这么多位子,干嘛舍近求远跟她们挤?不过也是,这里都是男生,污染了他。”这就像贾宝玉说的,男子是须眉浊物,那肯定是有浊气的,但这样一来,颜秋自己也成了污染源。

  梅林女士发给每个人一张图片,让大家看图说故事,颜秋对看图没兴趣,对说故事也没兴趣,对用外国话看图说故事就更没兴趣了——他这会只对雨蝶有兴趣,从雨蝶进来的那一刻起,颜秋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除了被前面的女生挡住视线的时候(外教口语课教室的桌椅是排成马蹄形的,颜秋的位子看雨蝶非常容易)。

  颜秋对自个儿用外国话看图说故事没兴趣,但要是用外国话看图说故事的人是雨蝶,那他肯定有兴趣,雨蝶这会就算说太阳是方的,颜秋也会说“Yes”。雨蝶起身,盈盈一鞠躬,丹唇微启:“NowIwilltellyouastory,onceinabeautifulgarden……”(现在我将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座美丽的花园……)雨蝶方一开口,颜秋竟如被催眠一般,只觉颅内有一物往下坠,眼皮沉沉的像有人在往下扯,颜秋甩甩头想提起精神,低声重复了一句“onceinabeautifulgarden……”努力想听雨蝶的故事。

雨蝶的图片上是一只白蝴蝶和一朵玫瑰花,故事大意如下:曾经有一座美丽的花园,花园里鲜花如画,彩蝶斑斓,还有一个善良快乐的小花匠,小花匠每天都到花园里照顾这些花花草草,日子过得惬意极了。又是一个碧空如洗、熏风欲醉的好天气,小花匠哼着歌儿把着花锄要给花儿松松土,突然,天儿说变就变了,乌云腾腾,雷声滚滚,看来是要下暴雨了,小花匠忙收拾东西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了。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不久就只剩轻轻一点雨丝了,小花匠担心花园里的花儿,也不在意这点小雨就出去了。雨后的花园有一股水的味儿,不知道是雾气还是雨丝,小花匠一株一株地看着他心爱的花儿,好在花儿们都没多大损伤,突然,小花匠看见一株红艳艳的玫瑰花上粘着一瓣雪样的东西,分外惹眼,仔细一看,竟是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白蝴蝶。小花匠小心翼翼地捧起白蝴蝶,想要救她,白蝴蝶终于在小花匠的努力下复苏了,她睁开眼睛,那眼睛是淡蓝色的,那蓝色比大海还美,比天空还清,小花匠好喜欢她的眼睛,白蝴蝶看着小花匠,洁白的羽翅翕动,姗姗飞出了小花匠的掌心,停在红玫瑰上。

  小花匠对白蝴蝶说:“以后不要贪玩了,下雨了要早点回家,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可就惨了。”“那是,这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可就惨了。”一个声音响起,小花匠抬头四处张望,道:“谁?是谁在说话?”

  “你们说,是谁在说话呢?”雨蝶语笑嫣然,“我的故事说完了,谢谢——”

  “白蝴蝶!”颜秋叫出声而来,如梦初醒,或者更确切地说,颜秋就是大梦初醒,他方才似是睡着了。“Yeah,it’ssculpturebutterflythattalks,right?”(是的,说话的是白蝴蝶,对吗?梅林女士含笑对颜秋说。颜秋大窘,低头道:“Yeah,it’ssculpturebutterflythattalks.”说罢,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雨蝶一眼。

  颜秋早已无心听课,早早就收拾好书包准备下课后第一时间到雨蝶面前同她说话,可是当梅林女士宣布下课时,再度出现了混乱的场面,黑压压的人从颜秋面前经过,颜秋竟没法离开座位——谁让他自己选了个这么倒霉的座位——颜秋坐在后门旁边,雨蝶坐的地方在前门斜对面。正当颜秋苦于无法接近雨蝶,雨蝶却自己往后面来了,颜秋正欲开口叫她,雨蝶竟自己停在颜秋面前道:“颜秋……”这一声呼唤又让颜秋像中了魔咒一般陷入迷怔,她看着雨蝶的眼睛,那眼睛如此明澈,好像那白蝴蝶的眼,只不知道是梦里的蝶还是那湖畔的蝶。

“颜秋……”雨蝶又叫了他一声,颜秋恢复了神智,依旧目不转瞬地看着雨蝶的眼睛,他根本没法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你,你是不是大二的?……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把……”雨蝶嘤嘤而语,声音很小,但在人群的嘈杂中颜秋却能听得清清楚楚,颜秋正欲开口,桌上的手机却响了,颜秋一低头——是田自强打来的,想这人也没什么事,于是掐掉——颜秋抬头一看,雨蝶不见了!颜秋急急追出去,走廊上已无雨蝶的影子,又一路追到教学楼外,也没见着人影——女孩子竟能走这么快么?颜秋这一低头一抬头雨蝶就不见了,颜秋不禁大骂田自强,雨蝶方才的话很明显还有下文,不能排除下文正是“你能不能把电话号码留给我”的可能性。田自强这次罪过大了,看来颜秋又得害两个星期的相思病了。

  清雾隐隐,微雨淡淡。那白蝴蝶停在红玫瑰上,淡蓝的眼睛像春天的梦一般,有种飘忽的醉,那一个凝眸,足以让人在前世与今生之间轮回一次。颜秋对白蝴蝶说:“以后不要贪玩了,下雨了要早点回家,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可就惨了。”“那是,这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可就惨了。”一个声音响起,颜秋抬头四处张望,道:“谁?是谁在说话?”

  “这里除了我还有谁?”颜秋回头,眼前站着个言笑晏晏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是谁?”

  “我不就是白蝴蝶吗?”

  “你是白蝴蝶?你怎么能变作人的模样?”

  “傻瓜,这里是天堂的花园,什么没有?我自然是蝴蝶精灵,想变个漂亮姑娘还不容易?”少女笑道,“小花匠,谢谢你救了我,你过来——”少女伸手拉住颜秋,颜秋正欲言语,霎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泼,一道闪电打在少女身上,少女松开颜秋的手,惊呼:“救我——救我——”

  颜秋从梦中惊起,喘着粗气,蓦地瞥见窗帘被风掀起,正自惊怖,忽闻头顶雷声轰鸣,猛然觉醒,又想起方才梦里的情形,不觉轩眉深锁,深吸一口气,胸口又是一阵阵凉意。

  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小小的校园,任我寻寻觅觅,为何换不来一个擦身而过?难道,有缘之人千里之外能相会,无缘之人千米之内不相逢吗?若是无缘,又何必遇见?颜秋依旧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拿笔敲桌子念叨着雨蝶快点来。

  “难道她又迟到了?这丫头怎么老爱迟到?”颜秋心下想着,不觉摇摇头笑了笑。男孩多爱把喜欢的女孩称作丫头,不过颜秋这次想错了,这丫头不是迟到,这丫头根本就没来!

  颜秋失望已极,想自己苦苦等了两周竟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难不成还要再等两周?不行,我得自己去找她!没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永远不知道相思的苦,更不知道对于相思之人,两周是多么地长。

  “老陈,你们院是不是有个叫白雨蝶的?”颜秋问法学院的同学。

  “白雨蝶?没有啊。”

  “怎么可能,一定有,是你不认识吧?”

  “不会,其他班的我可能不认识,但姓白的肯定是我们一班的,一个院的就算不认识名字也听过。”

  “有学院名单吗?”

  “全年段的名单都在这里了,就一百五十四号人,别说白雨蝶,就是名字里含有‘白’‘雨’‘蝶’三个字的都没有,你搞错了吧,是不是化学的你听成法学?”

  “不是,是法学,我还特意问了一遍。”颜秋说着,不觉陷入沉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校内网上是有白雨蝶,但这照片太远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这资料写了跟没写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她?”无论这个校内网(人人网)上身份不详的白雨蝶是不是那个白雨蝶,颜秋还是发了好友申请。

  “雨蝶——”“雨蝶——”

  “老颜,老颜——”“老颜你醒醒,又做噩梦了不是?”田自强把说着梦话的颜秋摇醒,最近他老是这样。

  颜秋重重地拍了拍额头,只觉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雨蝶在叫“救我——”“救我——”,“如果相爱的人会有心灵感应,那岂不是说雨蝶正遇到危险?”颜秋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上次不也梦见她叫‘救我’,她不也好好地去上课了吗?这丫头就是翘了一次课而已,想我也经常翘课,她翘次课很正常……这丫头到底哪里去了?……不过下次要问问她为什么骗我说是法学院的。”

  “不会吧,这死丫头又翘课!”颜秋终于忍不住去找老师打听雨蝶。“Mrs.……M……erlin……”其实颜秋把“Mrs.”发准就不容易了,还要加上“Merlin”那么个难念的名字,实在是难为他了。不过梅林女士第一节课就告诉学生们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所以颜秋千辛万苦发出那个“Mrs.”算是白忙活了,而且不一定叫对了,因为人家梅林女士可能是名字叫“梅林”而不是夫家姓梅林,称人家为“梅林夫人”可能是错的。虽然中国学生在后面往往把老师连名带姓一起叫,但当面都会很尊敬地叫某老师的,学生直接称呼老师的名字,在中国人民听起来,不仅很奇怪,还没大没小没礼貌。

  说完了称呼,颜秋已经引起梅林女士的注意,该转入正题了,下面这几句英语应该是颜秋这十九年最想说清楚而又最说不清楚的英语了,只听颜秋磕磕巴巴地说:“teacher,doyouknow……abeautifulgirl……fromlaw……shehaslonghair……shetoldastorythatonceinabeautifulgarden……asculpturebutterflyandagardener……”(“老师,您知不知道……一个漂亮的女孩……来自法学院……她有长长的头发……说了一个故事……曾经在一座美丽的花园……一只白蝴蝶和一个花匠……”)

颜秋这句话连贯起来大概是这个意思:“老师,您知不知道,一个来自法学院的漂亮女孩,他长头发,之前上课的时候讲了一个故事,就是在一座美丽的花园,一只白蝴蝶和一个小花匠的故事。”颜秋终于明白平常不好好学习是不对的,不好好学习英语尤其不对,好在梅林女士对雨蝶的故事颇有印象,也明白了颜秋的意思,但也表示不知道雨蝶去哪了。

  其实颜秋也不指望梅林女士能知道雨蝶去哪了,只是再度用他的磕碜“Chinglish”(中式英语)表示想看看选课人员的名单,确定有没有这个人,梅林女士同意了。颜秋看了名单后,觉得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白雨蝶不是翘课——名单上根本没有白雨蝶的名字,也没发现任何一个法学院的,英文名字叫“Isabel”的也没有。

  “同学,请问之前上课坐在这里的一个叫白雨蝶的女生你认识吗?”颜秋问坐前排的女生。那女生道:“白雨蝶?不知道啊。”颜秋正自失望,另一女生接口道:“白雨蝶吗?她是大一的,她第二节课才发现选错课了,就在我们这多上了一次。”

  颜秋大喜过望,道:“那她是法学院的吗?”

  “好像是。”

  “我晕死了,这么多人怎么找啊……”雨蝶虽相貌出众,颜秋也没自信一下子将她找出来,教室里黑压压的净是人,这哪里是上课?这简直就是开大会!这课堂少说两百人。

  “同学同学,请问你知道白雨蝶坐哪吗?”颜秋随便拉了个人问。

  那人道:“我是外院的,你找法学院的问别人吧。”

  “喂,你有白雨蝶的电话吗?”

  “你外院的吧?白雨蝶一班的,我没她电话。”

  说话间,老师就进来了,颜秋找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四处张望寻找雨蝶,几乎把整个教室都看了个遍,竟没发现。

  下课了,颜秋已有些烦躁,他现在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要苦苦寻找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我对她什么也不了解,却苦苦思念,我对她一片深情,她又知道多少?只怕连我的名字也忘了。我这个样子,简直像个登徒子。”

  颜秋一面懊恼,一面戴上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然后收拾桌上的笔和纸。蓦地,颜秋觉得有人站在身旁,抬头一看,身边不过是放学回去的人群,于是埋头扣好书包,方自起身,猛见教室后有一长发女孩像极了雨蝶,颜秋慌忙离开座位,匆匆追去,却不断地被前面的人挡住,眼看那女孩就要离开教室,不觉喊:“白雨蝶,白雨蝶,等一下!白雨蝶!”那女孩停下,回头看了看,却走过来另一个女孩挽着她的手走了。

  颜秋一路追出教学楼,那女孩已经看不见了。颜秋颓然倚在墙上,好想就这样赖到地上不起来。一只白蝴蝶袅袅婷婷地从颜秋眼前飞过,颜秋想:“白蝴蝶,白雨蝶,白雨蝶……今生,我只恋你化身的蝶,还是,我只恋蝶化身的你?”思罢,颜秋自嘲地笑笑,叹道:“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酸不拉几的,我堂堂男儿,怎能如此多愁善感?”

  “又无人接听,老陈,你给的这电话对不对啊!”

  “没错啊,是这个,学妹给我的。”

  “算了,我发短信试试。”颜秋把短信删删改改、改改删删,最终竟一条也没发出去。

  “老陈,怎么回事啊?停机了!QQ加好友没回,校内加好友也没回。”

  “不知道,没准人家故意躲你呢,看你就像个色狼。”

  “你说谁是色狼!”颜秋嚷道,老陈同学这话实在是冤枉颜秋了,颜秋后知后觉得长这么大都没喜欢过哪个女孩(雨蝶除外),简直就是白璧无瑕啊,除了这张脸好看得让人不放心,怎么也和色狼搭不上边。

  仲春的阳光熏人欲醉,如此良辰美景,颜秋却无心欣赏。湖畔柳丝低垂,或许湖畔的柳是这世间最美的植物了,如此婀娜,是的,婀娜。用婀娜来形容垂柳再滥俗不过,只是再找不出比婀娜更适合垂柳的词,也再找不出比垂柳更配得上婀娜的东西,除了美人。美人自是婀娜的,柳丝轻扬,不知美人的青丝在风中飘拂是不是这般模样?“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睹柳思美人,然柳不如眉,柳如乌发;芙蓉湖也没有芙蓉,芙蓉湖只有水——我说那水啊,为何从来不平静?柳也低垂不动的时候,为何水面仍鳞鳞生波?水从来静不下来吗?是不是就像我的心?

  “颜秋,这是我旅行带来的纪念品,送给你。”笑盈盈的女孩将一个书签迅速放在颜秋桌上,另一个女孩却蹦出来说:“才不是旅行纪念品,我们都没有,是特意送给你的。”

  颜秋看了那书签一眼,眉间的忧郁更重了,那女孩却道:“这是真的蝴蝶标本哦,很特别的。”

  “特别?有什么特别的?!把蝴蝶做成书签很残忍你们知不知道?!”颜秋激动地把书签摔在女孩怀里,女孩惊愕地看着颜秋,喃喃道:“其实……其实……如果……蝴蝶不做成标本的话……没几天就……就死了,做成标本还可以……可以永远保存蝴蝶的美丽……你说,是不是……”

  颜秋自觉失态,沉声道:“你说得是没错,可是你有没有问过蝴蝶痛不痛?”

  “小花匠,谢谢你救了我,你过来——”少女伸手拉住颜秋,颜秋正欲言语,霎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泼,一道闪电打在少女身上,少女松开颜秋的手,惊呼:“救我——救我——”

  “蝴蝶精灵受了伤,需要一种药才能治好。”

  “天堂里也有死亡吗?”

  “不努力的人进不了神的国,这里的一切,无论是你、蝴蝶精灵还是作为掌管天使的我,都是在人间努力不够的信徒,上帝让我们在此修炼,直到能进天国。蝴蝶精灵受伤,你找药救她,都是上帝给你们的操练。”

  “那药在哪里?”

  “在人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在人间只有二十年的时间去找那药,如果你二十岁那天还没找到药,蝴蝶精灵就会死,她的灵魂也会消散。”

  “天使长,我去人间找小花匠吧。二十天,他在人间也不过只有二十岁,别说找到救我的药,只不知道他能不能记起去人间的使命。”

  “这是上帝的誓约,他当然能记起。”

  “这么说,他一定能找到救我的药了?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等也太没悬念了,不如我也到人间去看看。再见了,天使长——”

  “喂,白蝴蝶等一等,白蝴蝶,白蝴蝶——”

  那白蝴蝶的眼睛是不是梦的颜色?一次次相对凝眸,终于让我想起,我在这前世与今生之间轮回一次是为了谁?

  “那啥,老颜,你这么早起来干嘛?”天刚蒙蒙亮,睡得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田自强对站在阳台上的颜秋说。

  “我还没睡。”颜秋幽幽道。

  “你昨天玩到几点啊?”田自强打了个哈欠,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正色道,“不对,不对,你这段时间都不玩游戏了,还老往图书馆跑,而且你……你老走神,你怎么了,你还好吧,颜秋?”

  “还好,就是……有点睡不着,没事,你去睡吧。”颜秋强装一笑。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颜秋不禁苦笑,摇了摇头,“我什么时候也会吟诗了呢?”

  我为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而你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你在哪里?救你的药又在哪里?

  颜秋徘徊在那几架图书前,他觉得自己并不期待遇见谁,可是如果他不期待遇见谁,为何只在法学的书架前徘徊?颜秋偶尔也会翻翻那些书,却觉索然无味。颜秋有时候想,那些书一本本厚得像修坟墓的砖头,摆在这里真正看的又有几人,为何将这短暂的青春都埋葬在故纸堆里?只怕什么著作等身等身著作,竟都成了修坟墓的砖头。人啊,三岁上幼儿园,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如果再加上硕士博士,岂不是读了二十几年的书?人生几何,青春几何?人生苦短,青春更短!空叹韶华虚度。如果不读书,青春的意义又在哪里?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又恐良辰美景天不予,赏心乐事他人院——《牡丹亭》写的乃是女子思春,本该是*词艳曲,如何能流传百年?只因古今共此情。

  颜秋正自思索,闻音乐声起,却是图书馆要闭馆的音乐。人潮涌向门口,一时间竟排起了出馆的长队,颜秋行尸走肉地跟着前面的人走去,“雨蝶……”,颜秋一个激灵,抬头四处张望——她明明听见有人叫“雨蝶”,是前面打电话的女生吗?颜秋不确定是不是,只是盯着那女生一路走出去。

  “学长,你要找人吗?”那打电话的女生见颜秋一路跟着她从图书馆走到超市又到食堂又到女生宿舍,不禁有些疑惑。

  颜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歉然一笑,道:“没事儿,我,逛逛。”正欲离去,那女生拿起手机道:“喂,雨蝶……”颜秋灵魂险些出窍,一把抓住那女生的手腕道:“雨蝶,是雨蝶吗?你在跟雨蝶打电话?”女生被颜秋突如其来之举给吓到了,说不出话来,颜秋早抢过手机想对那边的雨蝶说话,无奈胸中千言万语却吐不出一字,待被抢电话的女生回过神来,赶紧对那边说:“没事,刚才是我一个学长,没事没事,你早点休息,我回宿舍了,拜——”

  “你刚才在给白雨蝶打电话?”

  “是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事找白雨蝶,你把她电话给我。”

  “不行不行,这电话不能随便给人。”

  “我不是随便的人,可以给我。”

  “不行不行,真不能给,你和雨蝶很熟吗?”

  “当然很熟。”

  “很熟她肯定会给你电话。”

  “你少废话啦!”颜秋一把夺过女生的手机,迅速把号码读一遍记在自己的手机上,然后道:“谢啦,拜——”就要离去,那女生拦住颜秋道:“学长,这个电话不能随便打,雨蝶她要做手术,不能打扰。”

  “你说什么?她要做手术?她病了吗?”颜秋急切地问——那女生疑惑地看着颜秋,这人的表现也太夸张了吧,如此急切——“喂,你说话呀!雨蝶病了吗?”颜秋急道。

  “是啊,他肺病,要做手术。”

  “怎么,严重吗?”

  那女生双眼一阵湿润,慌忙眨了眨眼睛,道:“我也不清楚,应该还好吧。”

  “真的,还好吗?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我……颜秋学长,雨蝶跟我提起过你,你要是……”那女孩眉头微动,两行清泪划过双颊,“你要是有空就给她打打电话,有什么话……你还是早点说的好,不说怕以后没机会了,不过你要鼓励她……”女孩似悲不自胜,推门跑进宿舍楼,颜秋随后追去,却被保安拦在门外。

  又是凌晨惊梦,梦里的小花匠到人间寻救白蝴蝶的药。“我是小花匠,她是白蝴蝶吗?她病了,难道,是我要找药救她吗?救她的药是什么呢?二十年……天哪!完了完了,我都十九岁了,岂不是说……”颜秋吓得浑身冷汗,直甩头要驱除这些想法,“不对不对,我这只是在做梦,纯属做梦,不过是那天听雨蝶的故事听得太入迷了,不对不对,纯属做梦……”

  颜秋还在盯着手机屏幕上雨蝶的名字,拇指再一次接近按钮,就是没有勇气按下去,她怕雨蝶不接,怕雨蝶蝶拒绝,更怕听见不好的消息。颜秋又想起那女生的话来:“有什么话你还是早点说的好,不说怕以后没机会了。”难道说雨蝶的手术风险很大吗?与其放任自己猜疑担心,不如打电话问清楚。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雨蝶掂着一枚红叶,反反覆覆地看着。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与谁?”雨蝶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明朗端正的青年男子,正是她的主治医师。

  “医生,是你啊?”雨蝶起身,医生示意她坐下,道:“你说流水何太急?就是自来水流得急了。深宫尽日闲,你要闲得没事做,去给我当助手好了。”医生笑着,将一片红叶伸到雨蝶鼻子底下转了转,雨蝶把手一拂,抓过红叶,嗔道:“讨厌。”

  “唉呀呀——”年轻的医生故作姿态拿腔拿调,“小女子思春了。”

  “你……”雨蝶满脸绯红,“你不要乱说。”

  “你念着闺怨诗,呃不,是宫怨诗,不是思春是什么?你身上的病我治得了,可就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也治不了你的相思病。”

  “嗨呀你……”雨蝶娇斥,“你又调戏我,不理你了。”

  “该死该死,”年轻的医生似模似样地对雨蝶深深一揖,“小生无状,万望姑娘恕罪,姑娘玉体违和,切莫生气伤了身体。”雨蝶闻言,不禁破颜一笑,医生见状,接着道:“不过姑娘适才冤枉小生则个,小生从来不曾调戏姑娘,何来又调戏姑娘之说?小生只是见姑娘芳容不展,插科打浑,愿博姑娘一笑尔,若姑娘觉得小生冒犯,小生改了便是。”那医生“姑娘”“小生”“小生”“姑娘”的,语气神情又酸酸腐腐竟像极了戏里的书生,雨蝶自然觉得好笑。

  “医生,你也算是惯看生死,你说死究竟是什么?”

  “姑娘太抬举小生了,小生一介俗人,又不是少林老和尚,如何能惯看生死?只要不是孙悟空那种在天不属凤凰管、在地不属麒麟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罗金仙,但凡活着的都会死——这不过是自然规律罢了。”

  “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人有灵魂吗?”

  “孔夫子他老人家说,未知生,焉知死?活着的事都不好好想,想死了的事干嘛?七十年后再想吧。”

  “你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人家说,要是医生说‘你不好好治就完蛋了’,说明你没事。要是医生说‘没事儿,很快就好’,就是你要完蛋了。”

  “这……”医生摇摇头笑了笑,“谁说的这是?你别自己吓自己,我跟你说,人生病百分之七十都是心理因素,大部分病人被确诊重病后病情急剧恶化,那主要不是病毒的作用,而是让自己给吓死的。”

  “我就知道,你是怕吓死我才不跟我说实话的。”

  “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你真的会好的。如果你一定认为你会死,那你告诉我,你最舍不得什么?”雨蝶默然不语,医生道:“你是不是舍不得一个人?”

  “你有没有看过《牡丹亭》?”雨蝶道。

  “就是那个做梦相恋,死了又活过来的那个吗?”

  “是啊,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相恋,相思成疾,抑郁而死,死而复生。”

  “这就叫爱得死去活来了。”

  “是,你说梦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从未见过却在梦中相见呢?”

  “你是说这出戏呢?还是说你自己?你好像……有时会做噩梦,是吗?”

  “也不是噩梦,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也不是你潜意识的想象,那还真无法用科学解释……”医生凝眉看了看明净如玻璃的天空,展颜一笑,“你的故事挺有意思的,不过你看清楚了——”年轻的医生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脸说:“你梦到的人难道不是这个样子的吗?你是白蝴蝶我是小花匠,小花匠有救你的药哦——”

  “拜托,大哥你才十九岁吗?”

  “深宫尽日闲,我不知今夕何夕了——我是十九岁吗?”小医生又插科打诨起来。

  “现在是五月底了吗?”

  “是啊,春天快结束了,夏天就要来了。”

  “你不是不知今夕何夕了吗?”雨蝶正欲打趣那医生,突然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喷嚏,忍不住还是打了第三个喷嚏,弄得医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雨蝶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个医生,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我,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我,打三个喷嚏是你感冒了,我打了三个喷嚏你还笑?”

  “才没那回事,我早上才检查过你,哪有感……”医生的“冒”字还没说出口,就先打了个喷嚏,刚用手指擦了擦鼻子,又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雨蝶见状,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哎呀,这……”医生两根手指一掂,好像扯出什么,“原来是这个东西。”

  “什么?”雨蝶好奇地凑上前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似有似无,似有还无,似无还有——这个就是春日里的‘游丝’,游丝懂不?游丝软系飘春榭——”话方出口,医生就后悔了,这“游丝软系飘春榭”说的虽是春日的美景,雨蝶古文修养深厚,又如何不知此句出自《葬花吟》,只怕她马上就要联想到什么“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之类自伤薄命之语,于是赶紧改口说了句明朗的诗:“就是‘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那个‘晴丝’啊,‘晴丝’者,‘情丝’也,正好是小女子的‘情思’哦——”

  被医生这么一解释,雨蝶也没来得及伤感什么葬花,复又娇斥:“你取笑我,你又调戏我!”

  “小生死罪,小生死罪——”医生又似模似样地作起揖来。

  雨蝶笑意仍在双颊,正欲言语,忽而凝眸一看,道:“那个是……”

  二人走近看时,却是一只白蝴蝶粘在蜘蛛网上,正自挣扎,医生怕雨蝶因白蝴蝶想到自己,一边把白蝴蝶解下来放掉,一边说:“什么‘游丝’啊、‘晴丝’啊,不过是蜘蛛网飘出来的丝罢了。”

  “你破坏了人家蜘蛛的午餐哦——还搞坏了人家的网。”

  “我……”医生无奈地撇撇嘴,“我救蝴蝶还办坏事了我……还不是因为你叫白雨蝶,怕你胡思乱想——”医生说着,在雨蝶额上戳了一指。

  雨蝶佯嗔道:“这么说我又错怪你了?我是不是名字起得不好啊?白雨蝶,好脆弱。”

  “那你改个名字叫白飞龙好了。”医生这一句又把雨蝶逗笑了。

  “你说,除了这飞出来的蜘蛛丝,还是因为和‘情丝’谐音,古来诗词没有赞美蜘蛛的吧?同是吐丝织网,为什么就赞美春蚕呢?”雨蝶望着蛛网说。

  “蚕丝可以织成绸缎,对人有用啊,蜘蛛吐丝却是为它自己。”医生道。

  “难道蚕吐丝是为了人吗?只是人觉得蚕丝有用把蚕养起来吐丝罢了。若是蛛丝也能做衣服什么的,蜘蛛不也会被赞美?”

  “万物存在皆有其道理,众生本应平等,只因人有智慧,而以一己之私评价万物有用或无用。”

  “有用又如何,还不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你又来了,我刚才不是说了,百分之七十的病都是心理因素,你如此多愁善感,病怎会好?良辰美景的,你为什么就是不开心?”医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将为医学事业奉献一生,这话六十年后也会用来形容我,哈哈——”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开始知道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来形容老师的,可是自从读了李商隐的诗,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老师、医生,任何职业都配不上这句话……”

  “是,世间除了相思,还有什么能配得上这句话?”一语未竟,雨蝶竟已哭得梨花带雨,医生急道:“该死该死,我又胡说了。你……你不要哭啊……你要是那么想见他,让他来好了。”

  “不行,因为我……我也找不到他……”雨蝶哽咽难语,年轻的医生手足无措,道:“不要哭啊,你哭了人家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医生又夸张地深深作了几个揖:“好姑娘,别哭了,小生吃罪不起。好姑娘,我怕了你了,千万别哭了,你再哭,你再哭我就狗急跳墙了——”雨蝶听这“狗急跳墙”竟破涕为笑,把手一指围墙,道:“墙在那边,你还不去跳?”

  “好姑娘,小生只是打个比方,小生又不是狗。”  “好了,你该去上班了,在这闲聊算什么,小心挨批哟——”

  “今天是周末啊,又不是我值班。”

  “医院?”

  “找你玩啰——”

  雨蝶、医生正说话间,一个小女孩拿着手机跑过来,道:“雨蝶姐姐,你的电话。”雨蝶接过时,对方已经挂断,小女孩失望道:“都是我不好,跑得太慢,人家挂了。”雨蝶摸摸女孩的脸颊,道:“不关你的事,是人家挂得太快了。”“妞妞不能随便跑出来哦,叔叔送你回去。”医生拉着小女孩的手往病房去了。

  “刚才是谁的电话?打回去了吗?”医生回来道。

  “是不认识的号码,我这个号只有几个人知道,估计是什么推销电话吧。”雨蝶道。爱说爱笑的医生没有接口,只是木然望着前方,长叹一声,雨蝶疑惑,问:“怎么了你?”

  “妞妞她……她只怕见不到明天的春天了……”

  “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多少少年人,不到白头死……”雨蝶双眼模糊,一闭眼,面上两线流珠滚落,“你在我后面,是不是也这样感叹?”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是啊,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算活上八百岁又有什么意义?”雨蝶言不由心,长叹一声,“可是为什么天如此不假年,难道我的时间竟这么少吗?”

  “不是,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每个人来世间都有他的使命,我们怀着使命而来,却不知道上天给我们多少时间,所以我们不能虚度光阴,更要珍惜所爱的人。”医生轻轻拍了拍雨蝶的手背,“上天给你的时间一定不止十八年,你的路还很长,真的,相信我。”

  雨蝶静静地看着医生,她也好希望医生说的话是真的,就这这时,雨蝶怀里的手机又响了,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号码。

  “喂,您好。”电话那头的女孩声音温和而平静,颜秋不知道这是不是雨蝶的声音。

  “请问是白雨蝶吗?”颜秋问得很小心,他好怕听到否定的回答。

  “是的,您是哪位?”

  “我是颜秋,请问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上外教口语课的时候认识的,虽然只见过两次。”

  “我记得你,颜秋。”雨蝶的声音很平静,颜秋却看不到雨蝶挂着眼泪的笑靥。

  ……

  “我知道我下面说的话可能会冒犯你,但我还是想说……”

  “等一下,颜秋,我的事小容都告诉你了吗?小容是昨天给你电话的那个女生,既然你……等我好了你再告诉我吧。”小容其实还是开学初在食堂跟颜秋打招呼的那个瘦瘦长长的女生,只是颜秋转身就把人家给忘了。

  “不是,我,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觉,或许你会觉得很可笑,但是……”

  “怎么?你就料定了我会呜呼哀哉?”雨蝶笑道。

  “不是,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真的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那边的雨蝶垂泪不语。

  颜秋长长吁出一口气,如胸口堵着的一团乱麻突然被清空了一般清爽,接着道:“说了你或许不信,甚至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在见到你之前我就经常梦见你,所以你一出现我就觉得……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我来这世间就是为了你。”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雨蝶喃喃而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雨蝶道,“谢谢你,颜秋,你给我的感觉很美好……”

  雨蝶久久不语,颜秋忍不住问:“我给你的感觉很美好,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然后,如果还有然后——能遇见你,就算没有然后也够了。”

  “你我来日方长,怎么会没有然后?我们……”颜秋似有所悟,猛然起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是,我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什么时候手术,我去看你。”

  “可我在北京啊,你要上课……”

  “难道你不想见我吗?”

  “我……”雨蝶珠泪长流,“想……”

  “明天就要手术了,不早点休息?”医生进来,见雨蝶呆坐窗前,想替她拉上窗帘,雨蝶抬手制止,道:“别拉,我看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好。”医生抬头看了看,纤云弄巧,朗月当空。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明天的月亮会更圆吧,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雨蝶将“人有悲欢离合”说成“人有生老病死”,更增凄楚无奈。

  “明天的月亮?那我得去查查天气预报,看明天是不是晴天,没准儿真看不到月亮呢。”医生耸了耸眉毛。

  雨蝶破颜一笑,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你说那些得道高人,怎么就能将生死看破呢?是啊,众生皆苦,可是这世上还有爱,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生死是看不破的,谁能看破生死?所有谈死,都是活人说的,只有真正的死人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你说得道高人,谁是得道高人?庄子老子老和尚老道士吗?他们看破了吗?庄子若看破,何必那么穷了还要带着一帮弟子著书立说?所以真正看破的人是不会让人家知道他看破的,因为他连思想流传于后世都看破了,连立言都不屑。不要想这些生死的问题了,既然生下来了,就好好活着吧,想什么呀,人就是智慧太多了,很累,鸟兽虫鱼,还不就是自然而然地活着。”

  “死生亦大矣!我再不想,明天这时候可能就想不了了。”

  “你知道德国最多的是哪两种人吗?”

  “哪两种人?”雨蝶对医生这横空一问颇感好奇。

  “哲学家和疯子——德国人爱思考,想着想着想开了就成哲学家了,还有人想着想着想不开,就成疯子了!整天想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意义这种问题,不成哲学家就成疯子。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荀子墨子韩非子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已经替我们想过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不用我们再想了!想太多是有害的,知不知道,思而不学则殆!”

  雨蝶惊奇地看着年轻的医生,笑道:“你说这一大串不换气你可真厉害。”

  “你才知道我很厉害啊——”

  “哦,是啊,你很厉害,大医师。”

  “雨蝶。”年轻的医生忽而敛容正色。

  雨蝶疑惑地看着他,道:“怎么了?”

  “下午是他打电话给你吗?”

  “是啊。”

  “他和你也有一样的感觉?”

  “嗯。”

  “其实我……我……”医生欲言又止,“不说了,早点睡吧,现在这天气在北京还是要盖被子的。我走了,晚安。”

  “晚安。”

  “雨蝶,”医生去又复返,“我……我刚才有话想跟你说,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只是我想跟你说而已,等你回厦门了,我就没,没机会说了。”

  “你说吧,我听着。”雨蝶微笑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面一句你懂的。”明朗端正的年轻医生说着,深深一揖,“姑娘恕罪,小生又调戏姑娘了。”雨蝶含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心下想:“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恋君兮君不知——我又不是木头,如何不知?”

  “小蝶,该去换衣服进手术室了。”说话的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温柔浅笑,眉宇间却隐隐一丝忧虑,身旁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紧紧抱着男子的手臂,欲言又止——他们正是雨蝶的父母。

  “好。”雨蝶拉了拉父母的手,微笑着转身。“雨蝶!”身后一声呼唤,“颜秋?”雨蝶回身一看,叫她的竟真是颜秋——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身而过,若真如此,要前世的多少缠绵才能换来这样一个蓦然回首?

  白氏夫妇惊愕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他们从来也没听说过女儿有男朋友,许久,颜秋雨蝶自觉失仪,雨蝶低下头去,不知作何解释,颜秋道:“叔叔阿姨,我是雨蝶的男朋友,我可以和雨蝶说几句话吗?”白氏夫妇对视一眼,一个医生过来,看了看颜秋雨蝶,道:“没事,你们说说话吧——不过说重点的,罗嗦的事儿等手术完再说。”

  “你才见过我两次,为什么喜欢我?难道真的是因为梦?”雨蝶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颜秋眉头微动,似有所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雨蝶看着颜秋,长睫扑闪,几次欲言又止,方自开口:“你竟也读《牡丹亭》么?”

  “《牡丹亭》?”颜秋疑惑,“听说过,没读过,这是牡丹亭的句子吗?我在《北京爱情故事》里听说的。”

  “是吗?”雨蝶展颜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雨蝶,等你好了,我要带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颜秋伸手抚了抚雨蝶散乱的鬓发。

  雨蝶低眉,缓缓摘下发辫末梢的一个珠串白蝴蝶发夹,复又抬头看着颜秋,道:“这个发夹,你先帮我放着,等手术完再给我。”说着,拉起颜秋的手,将发夹放在他的手里,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颜秋看着掌心里的白蝴蝶,觉得雨蝶竟像交托遗物作纪念一般,不禁紧紧握住雨蝶的手,道:“什么天上人间,什么死而复生?这些都只是神话而已。生而可以与死,死者又岂能复生?想我一凡人,如何到天上去寻你?我只愿今生与你相依在人间!”雨蝶与颜秋相对凝眸,颜秋接着道:“我知道,不用上穷碧落下黄泉,眼前就有救你的药,就是这个——”言讫,颜秋俯身在雨蝶鬓边轻轻印上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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