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现在为止一直在逃，从小逃到现在，结果逃到美国，八九十年一直在逃难。

——周爷爷

走进周爷爷的客厅，我总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了熟悉的爷爷奶奶家，屋里的每一样陈设都是中国的，四面墙上分别挂着水墨画，门口是一幅巨大的八仙醉酒图，沙发上悬着纽约银行印着生肖的红色日历。

这房间与窗外参差错落的纽约东村如同两个平行时空。

东村黄昏街角的酒吧坐满了热火朝天的男女，这里的夜生活总是那样生机勃勃。东村向来有着某种先锋的姿态，自年代以来，相继成为垮掉的一代、嬉皮士、朋克一族的大本营，成名前的鲍勃·迪伦一度混迹在东村的酒吧里，现代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也曾出没在东村，大大小小的画家、作家、音乐家因为相对便宜的房租聚居在这里。

东村虽紧邻Chinatown，却少有中国老人住在这里。96岁的周爷爷像日暮犹独飞的鸟，离群索居，住在东村的老人公寓，住在自己打造的这一方中国天地里。

周爷爷在厨房给我泡咖啡，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迟缓，像是电影的慢镜头，很动人。他是很沉默的东方老人，平日里话不多，回应我的几个“是地”、“好地”带着浓浓的上海乡音，从老人泡咖啡的背影中，我看不清他在美国这些年是做哪个行当，他给人一种极为斯文儒雅的印象，戴着黑框的眼镜，小马甲和格子衫经营出上海人所谓的派头。

沙发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护工，是政府派来照顾周爷爷饮食起居的，每天四点钟护工下班后，周爷爷就要一个人度过剩下的时间。隔壁住着一位西班牙老太，周爷爷和西班牙老太相互约定：“如果哪天我十一点钟还没把门打开，你就来敲敲门，不然死了都没人知道地。”

我留意到电视柜上摆着一排相框，最大最显眼的是一对白人夫妇的结婚纪念照，几乎是我在这房间里找到的唯一的美国元素。照片上的夫妇俩初入老年，都穿着一身湖蓝色的正装，男人身材高大，脸上有一种随着年龄增长越发显现出的慈祥，女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风韵犹存。“周爷爷会和这对夫妇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把他们的照片摆在电视柜的显眼位置——一个充满仪式感的位置？”我心里十分不解。

周爷爷端着咖啡颤巍巍地从厨房走出来，我赶忙迎过去接，感到于心不忍。“他们是我打工的意大利餐馆的老板，相处一共27年，老板死了有十年了，老板娘死了有六年了。”发现我在看照片，周爷爷对我说道。“我来美国的时候已经57岁了，57岁开始学英语，讲得乱七八糟的，老板娘说：‘查理你的英语讲的真是，乱七八糟，我听半天才听得懂！’老板说：‘我15岁来到美国的时候同他一模一样，我听得懂！’”这是周爷爷最津津乐道的人生桥段。

“这间老人公寓，人家申请了十几年申请不到，我申请了以后，六个月就住进来了，住进来六个月老板死掉了。我命好啊！我一个月退休金六百多块钱，再加上补助两百块，一个月八百多块钱，要是没申请到老人公寓，你付房租也不够，睡到马路上去。”周爷爷的一生有诸多不幸，但是这小小的幸运让他能够安度晚年，他对此感到很满足。给我讲起这些的时候，周爷爷搬进这间老人公寓也有十年了！

我一边调试录音笔和话筒，一边听周爷爷说着话，他示意我把奶和糖倒进咖啡里。

“我在西非象牙海岸帮朋友做生意，在那边做的时候呢，我弟弟说你来美国吧，那我就到了美国，他说你就留在美国算了，不要回去了，就办移民了，那是年，到现在已经40年了。”

年代，美国排华法案的恶劣影响在一波又一波的民权运动中被稀释掉了，移民政策空前利好，大批华人都趁此机会把兄弟姐妹和父母办过来了，形成了一个新的移民潮。周爷爷的弟弟也是趁着这个好时候把周爷爷办了过来。

周爷爷移民美国的经历与他当年内战后入台相比，简直太为轻而易举。他入台湾的经历，可不是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办移民容易，但是求生却很难，没身份不好找工作，但是身份也不能当饭吃，周爷爷不会讲英语，当年在上海法租界里上中学，学的是法语，在西非象牙海岸的法国殖民地还能顶用，到了美国就玩不转了。因此和大多数初到美国的华人一样，他先跑去了中餐馆，但是中餐馆向来就是以压榨自己不会讲英语的同胞获利，没有休息日，工时长工资低，他做了一个月以后实在受不住了，就walk-in了这家意大利餐馆。

“英语也讲不好啊，就钻到美国餐馆去，美国餐馆那个老板是意大利（裔）美国人，去地时候他问我：‘你能做厨师吗？’我说：‘不会做。’‘那你做什么？’我说：‘洗碗。’洗碗工资很低的，那不管有工作有收入就可以了嘛。”

求生存的勇气周爷爷是从来都不缺乏的，而且他又总能遇到贵人。当年入台受阻羁留在香港的两年，他因为不会粤语也找不到工，他走进了一家上海裁缝店，求下了一份给人烧饭的工，每天只拿七毛钱，够他一个人吃饭了。入台后，无望官复原职，他也是像这样走进陈纳德亚航公司的大楼，碰巧遇到了从前陈纳德14航空队的美国兵，曾经在西安的时候，周爷爷是黄埔军校的学生，给他们的飞机站过卫兵，那美国兵一下子认出了他，把他带到主管那里，主管刚巧也是上海人，说：“既然你碰见好朋友了，就留在这里当个小职员吧！拿52块美金。”　

来美时他在台湾已经成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去，和当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不是一回事，因此这一次，周爷爷保住饭碗的心情更是尤为强烈。

“老板要交代我做什么事情，就写个条子念给我听，然后我再念给他，他说：‘你会念啊！’我说：‘你才教过我！’他每天写个条子放我口袋里，第二天来了他还没有问，我就拿起来念，他说：‘VerySmart！’天知道，我要吃饭啊！回去查了字典，硬记啊！”

“做了几天后老板娘来了，她说：‘我听老板讲了，昨天来个中国人，个子小小的，精力很足，做事情好认真！你喜欢这个工作吗？’我说：‘Yes！’我其实听不懂，就是看她表情做事情！她说：‘你到底能不能讲英语啊？！’我把头摇一下，她说：‘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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