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品鉴傅菲鸟的盟约选读

我把它称作一本“单恋”之书——因为与鸟的盟约,鸟并不知道。也可能书名应该这么理解:鸟与草木虫花之间的盟约,或是鸟和鸟之间的盟约,没有人类什么事。这也正是傅菲的好处,他笔下的自然文学,从来是纯然意义、不掺杂人的复杂性的观察与记录。(我一贯认为,自然文学远不是人人可写的,只有极少拥有强大而丰沛的感受力,且与自然心气相通的人,才能真正写得好这一部远大于人类本身的“书”。)当然,在这部讲鸟的散文集中,人是勾连叙事、无法缺省的部分,其中有出于个人视角的精细描摹,也有因为人与鸟的邂逅而产生的故事,因为大部分人都只能借助这样的视角亲近鸟类,但你很快就能读出其中的不同:他不会剔除和增添,也不为虚构、更不为抒发,他是真正将自己与鸟平稳安置于天秤两端的人,从这边安静地看着、发自内心地喜爱着另一边的它。

——《文学报》好书榜张滢滢编辑推荐语

秋鸟的盆地

傅菲

赣东的秋天,是从节气白露开始的。热暑漫长,消弭于莹亮的草尖露水。瓜果藤蔓已不再生长,且日渐枯萎,叶子卷起来,藤条变硬。草叶发黄,泥土因久失雨水,越发干燥,烘出来的泥气让人的鼻腔发燥。饶北河上游的盆地,秋稻开始发黄,草籽饱满,山楂、地菍、乌饭果、八月炸、猕猴桃、野葡萄等浆果,灌满了糖浆。它们都是鸟的美食。

郑坊盆地随处是鸟。秋雨尚未来到,日日晴朗,视野开阔。在秋天,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整日在盆地四处溜达,观鸟振翅于空,听鸟啾啾于野。

最美的景象在傍晚。秋蝉吱吱吱,叫得大地一片荒凉似的。晚霞从西边山梁,向南慢慢卷涌。暑气随太阳西落而散去,幽凉的晚风在田畴间游荡。站在溪桥上,我仰起头,看见鹭群,三五只,七八只,十余只,成人字形或伞字形,扇动着翅膀,低空飞过,往官葬山飞。溪桥是一座短桥,桥廊两边坐了十几个妇人和老人。他们去水库散步,回来时,在这里歇凉歇脚。一个妇人用手指着鹭群,说,矮鸥,矮鸥,那么多矮鸥。大家仰起头,一起看飞过的鸟群。我说,那不是矮鸥,是大白鹭,矮鸥不会来我们这里。村人把大白鹭看成浮鸥,把浮鸥叫矮鸥。我又说,坪上这一片梧桐,今天怎么没有白鹭飞来呢?

立秋的时候,坪上的梧桐,落满了白鹭。白鹭从饶北河飞过来,弯过山梁,嘎嘎嘎,叫得洪亮清脆。一只,两只,三只,不成队形。孩童拉着牛车,牛车上堆着草料。牛背鹭站在草料上,因牛车颠簸而摇动着身子,扬起长长的脖子,嘎啊——嘎啊——嘎啊——,仿佛在说,家啊,家啊,家啊。孩童甩着牛绳嘘着口哨,牛哞哞哞叫,边叫边舔着舌头。黑眉柳莺蹲在牛背上啄食苍蝇,抖着橄榄绿的翅膀,叽啾叽啾啾,叽啾叽啾啾。黑眉柳莺营巢在山边林下的茅草地,几十只一起飞。它轻声啼叫,像轻言耳语,似乎在说:这里好吃的东西很多,快来吧。

二十年前,饶北河两边的沙滩保留着原始的风貌,芦苇依着河岸茂密生长,枫树槐树抱在一起,形成疏朗高大的树林,地上的牛筋草如织锦。枫、槐树水桶一样粗,攀缘植物如薜荔、爬墙虎,一直绕上了树梢。树上有很多鸟巢。猴面鹰、白鹭、喜鹊、夜鹭,都喜欢在上面筑巢。前几年,一个挖沙人,为了沙子,把河滩全挖开了,河滩像剖开了的动物,露出惨不忍睹的内脏。树被锯了,芦苇也不长了,倒是竹节草满地。鸟无枝可栖。白鹭在坪上的梧桐上筑巢。白鹭飞在盆地边的山腰,早出晚归。

坪,是一个平坦的矮山冈,海拔二十来米,有十来个足球场那么大。各家各户在坪上搭瓜架豆棚,种菜。这几年,无人在坪上种菜了,成了荒地。几年前,我到过坪上。上坪的坡道,无法行走,被茅草和灌木、苦竹挤满了。坪上已无人种菜,也种不了菜——据我妈说,种下去的菜,红薯、玉米,全被野猪吃了——满眼的荒草、灌木。梧桐成了参天大树。

站在溪桥,可以听见鸟在坪上,叫得特别欢畅。叽叽喳喳,嘁嘁喈喈。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在叫,除了山麻雀,我分不清还有哪些鸟叫声。油漆匠老五,见我仰着头看鸟,说,寒塘旁边,有两棵大樟树,傍晚后,满树都是白鹭;塘边稻田里,晚上蹲满了白鹭。你可以去看看。老五是个四十来岁的单身汉。我们不叫他老五,叫痨五。他喜欢钓鱼。他说,我们夜钓,白鹭就蹲在身边睡觉。

寒塘在官葬山,是个小山塘。从溪桥往东,沿田畴间便道,走十几分钟便到了寒塘。晚霞已消失。天泛白,白得只剩下澄蓝。稻谷青黄,晚风夹裹着稻香。白鹡鸰在电线上,扑着身子,闪烁着鬼魅一样的小眼睛,呿呿,呿呿,叫得短促,胆怯又娇羞。白鹡鸰是独行鸟,除了求偶期,永远是孤单一只,很少三五成群活动。喜欢在路边矮草丛在屋檐在荒地,吃虫和虫卵。我拍了拍巴掌,白鹡鸰呼噜噜往坪上飞去。

白鹡鸰是一种十分常见的鸟,也叫点水雀。它喝水的时候,点几下,呼呼飞走,站一会儿,又回到水边点几下。白鹡鸰体长,前额和面颊白色,头顶后颈黑色,两翅黑色而有白色翅斑。它栖息和营巢在水域附近的岩石、岩缝、岩洞、灌木丛和草丛里,或土坎、土窝上。它的尾长而窄,外侧羽毛白色。它常常来到我家后院的水池边,站在竹竿或晾衣绳上,吃苍蝇、大头蚁,吃腐木腐竹里露出的虫蛹,吃金龟子。它吃一口,甩一下头,呿呿呿,叫几声。它灵敏机警。看见人进了院子,它一个起飞,掠过屋檐,落在枣树上。它起飞的姿势,非常优美。脚踮起来,鸟身前倾,翅膀迅速张开,尾羽翘起来,一个斜冲,射了出去。其实它并不怕人。它要不了一会儿,又回到水池边。我从门缝里看它,它翘着尾羽,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一会儿落在篱笆上,一会儿落在梅树上。有一次,它想落在花钵上,还没落稳,被跳起来的鸭子夹住了脖子,它撒开翅膀,羽毛落了一地。鸭子扁着嘴巴,甩了几下,白鹡鸰被吞食了。

蚱蜢、大叶蛾,稻田里非常多。尤其是大叶蛾,挂在稻叶间的蜘蛛网里,被蜘蛛网缠死。蝽在田埂上,停在某一片草叶上,纹丝不动。白鹡鸰几乎不离开即将秋熟的田野。它爱吃这些。它在稻田间飞来飞去,在水渠边的田埂落脚,大快朵颐。在田野边的老树窟窿或田埂石洞里,很容易发现它的巢。杯状的巢,外层粗陋,内层精美温暖,用枯草茎、枯草叶和草根一圈圈织起来,巢底垫绒羽、麻和兽毛等柔软的东西。在初春四月,它开始孵卵,鸟蛋白灰色,有淡褐色斑,孵化期十二天,雏鸟大约十四天离巢。

傍晚的田野,白鹡鸰随处可见。它像个饱食后的孩子,在田埂上跑来跑去,以便更好地消化。顽皮是它的天性。我用两指撑开嘴巴两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它被莫名其妙的哨声惊了一下,点着尾羽,呈波浪形,越飞越高,落在山边,不见了踪影。

杉树林传来了鹧鸪声:咯咯咯嘚——咯咯咯嘚——咯咯咯嘚——咯咯咯嘚。鹧鸪声,声声入耳,清亮圆润。用乡里的方言音译过来就是,哥哥来达,哥哥来达。像姑娘在叫情哥哥。声声唤,声声慢,声声情。一句比一句深情。杉树林在山冈,夜色尚未到来,远山清晰可见,青黛中披上铅灰色。辛弃疾写过《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山无论多深,鹧鸪声如悠扬的铜钟之声,在清幽的山谷环转回荡,舒缓绵长。在饶北河一带,有“一山一鹧鸪”的乡谚。鹧鸪喜欢在次生林、低矮灌木林、杂木林生活,喜暖怕凉,尤爱在清晨和黄昏时分,于低山间干燥的山谷、丘陵的岩坡和砂坡上觅食,喜食蚱蜢、蟋蟀、蚂蚁等昆虫,和灌木的嫩芽、叶、浆果、种子,以及谷粒、稻粒、黄粟等粮食颗粒。

一山一鹧鸪,并不是说鹧鸪是孤独的鸟,而是说鹧鸪有自己的领地。乡人不分鹧鸪、布谷、斑鸠,统称鸪鸟。其实,这是三种完全不同科的鸟,叫声也各不相同。斑鸠属鸠鸽科,常见的有山斑鸠、灰斑鸠、珠颈斑鸠等。布谷鸟属杜鹃科,又名喀咕、布谷、子规。鹧鸪属雉科,和野鸡同科。鹧鸪是一夫多妻制,公鸪好斗,胜者为王,一个山头只有一只头公鸪繁殖和啼叫,其他公鸪则只能低调活动。

傍晚的鹧鸪声,听起来,有深深的孤独感。像一场晚秋的暴雨,浇得人浑身发寒。鹧鸪声中,田畴愈发显得广袤开阔,渐渐厚起来的暮色多了一分苍凉。上午,我在溪桥一带,走了一圈,听出有三个地方,鹧鸪在叫:一个在官葬山,一个在杉树林,一个在水库边的山崖上。鹧鸪常和野鸡在一起觅食。鹧鸪多的地方,野鸡也多。可我在这一带,从来没见过鹧鸪,也没见过野鸡。我妈倒常见野鸡,跑到我家溪桥边的菜地里吃食。菜地种了番薯、丝瓜、黄豆和豇豆,野鸡躲在丝瓜下,刨地吃食。我妈去采菜,野鸡扑扑扑从瓜架下飞起来,饰羽绸带一样飘,飞到坪上。

鹧鸪,四季都在叫,从早晨叫到傍晚。以前,我以为鹧鸪只是在求偶期欢叫,以穿透四野的叫声,来显示自己的雄壮威武。其实它的叫,和它张开翅膀撒野一样,都是对自己领地的宣示。鹧鸪带来了山林的神秘和惊奇。鹧鸪声回荡起来,让人觉得山林是多么辽阔深邃,一声声透出来,林子在山风中哗哗作响;泉瀑在山崖奔泻;4月的垂丝海棠艳得山野如火烧一样;冬季的积雪从树丫上嚓嚓嚓崩落下来;乌黑黑的云块即将震塌,暴雨横扫;太阳再也不会落山,山谷外空旷的盆地,盛满了无人迹的牧童般的回忆。鹧鸪声停歇下来,整个大地寂静了,山林潜入海底般寂寥,即使呼喊也不会有回声;天边的云朵在浪迹,无声漂泊;大地显露出原色,似乎我生活的村子——繁忙的人间——变得空无一人。

一个熟听鹧鸪声的人,只有到了中年,才会明白鹧鸪声:山河多可恋,独剩鹧鸪声。

盆地呈一个葫芦形。站在溪桥上,盆地尽收眼底。官葬山下废弃的砖厂在傍晚时分,如一块沾满了煤灰的油饼。砖厂已废弃三年,窑和烟囱都已拆除。初秋的气息,从日渐枯黄的狗尾巴草上散发出来。狗尾巴草沿着旧砖垄(晒砖坯的地方)两边,长得很茂盛,穗沉甸甸,往下垂。有一天,我突然想,砖瓦厂平时无人去,肯定会有很多鸟。无人踏足的旧生活区、长满荒草的旧厂区和溪边山脚,都是鸟的乐园。真是有趣,地面上,永远都有生命的律动——人退出去的地方,昆虫、菌类、草木和鸟类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弥补人的缺失。它们到来了,大地再一次献出丰富和多情的博爱。我刚走入砖垄,一只珠颈斑鸠突然从草丛里飞出来。它飞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翅膀扇得很快,一张一收,往山下荒地的草丛飞。我变得蹑手蹑脚,不想惊扰斑鸠吃草籽。我更想看看它吃食。可无论我走得多轻,斑鸠都知道有人来了,可能是它感知到地面有震动,哪怕微小的震动。在砖厂走了半圈,有七只斑鸠飞走。

砖厂的边沿,是稻田。田埂没有种黄豆,荒着,竹节草和红蓼稀稀地长着。红蓼已开花,蓼穗弯弯。山雀十几只一群,在田埂下边走边跳,边跳边停,停停吃吃。我嘘一下口哨,它们便呼呼呼飞起来,飞到十几米外,又停下来。雀群飞起来,像水飞射出去的抛物线。我追着雀群,跑了几步,它们唧唧唧唧,边飞边叫,落在山塘边的茶树林里,再也不见了踪影。

嘘嘁嘁,嘘嘁嘁,上百只白腹鸫,在砖厂上空飞,叫得喜庆欢乐。它们像一群穿黑褐袍的修道士,出没在将黑的暮色里。假如距离白腹鸫远一些看,假如白腹鸫不叫,我会误以为白腹鸫是蝙蝠。稀白稀黑的暮色,透出天空的澄明。星斗,三五颗,爆在西边山梁的天幕上,像落在井里的琥珀。有十几只燕子,停在电线上,被风吹得摇晃,像荡千秋。

珠颈斑鸠在盆地,和麻雀一样普通。在山边,在菜地,在稻田边,在屋顶上,在公路边,珠颈斑鸠成群成群地觅食。尤其在秋日的晒谷场,谷香在晒席上流淌,我们在屋里吃饭或午睡,它们不动声色地来了,像一群神秘来客,不知道它们潜伏在哪儿,突然出现在晒谷场,落在晒席中间,趴着身子,飞快啄食。汽车从晒谷场边开过去,再响的喇叭声也不影响它们吃食。它们被汽车掀起来的风,惊了一下,甩甩头,挪一下身子,继续吃。在撒种的秋地,珠颈斑鸠吃种子,吃得很嚣张。坪下,有一块田,用于种菜蔬。翻挖的田里撒了萝卜种子。我去看过很多次。我坐在扁豆架下的田埂上,戴一顶圆边草帽,手上握一本米哈伊尔·普里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我并没有看书。晌午,并不热,但深秋泥地的燥气熏得我昏昏欲睡。我听见鸟呼嘚呼嘚落在萝卜地时翅膀颤动的声音。扁豆花娇艳,红紫白紫满架。我透过扁豆架,看见三只珠颈斑鸠落下来,在吃食。珠颈斑鸠体形娇小,头灰色,上体褐色下体粉红色,后颈有大块黑色,并布满白色颈斑。鸟灰扑扑,落在泥地里,很难被发现。吃了一会儿,咕咕咕叫几声。过了十几分钟,从坪上飞来二十余只,灰黑黑一片。

我看过最大的珠颈斑鸠群,有两百多只。有一次,我去板栗林里玩,我不知道有那么多鸟在觅食。板栗林在山腰上,站在溪桥可以看见光秃秃的林子。我想,站在林子里,看整个盆地,会有别样的发现。我捏了一根木棍,上了林子。林子里,铺满了板栗叶。铅灰色的叶子,一层叠一层。我刚进入林子,几只鸟呼噜噜惊飞,接着,整个林子飞出了鸟,呈波浪的队形,向对面的山梁掠去。我一下子回过神来,甚是懊悔:不该这么粗心大意,秋果自然落尽的林子,往往藏着不被人知的神秘鸟世界。

珠颈斑鸠在饶北河一带,常出没于河边稻田、甘蔗地、黄豆地和玉米地。这一带,食物过于丰富。村口的饶北河边,它们从柳树林或桂竹林飞出来,至少十几只。珠颈斑鸠多,和它们的生活习性与繁殖习性有关。珠颈斑鸠以稻谷、玉米、小麦、豌豆、黄豆、绿豆、油菜、芝麻、高粱、黄粟等农作物和小坚果、草籽为食,也吃蝇、蛾等昆虫,食物十分丰富。珠颈斑鸠特别能繁殖,一年孵两到三窝,多则孵五窝,一窝孵卵两到三枚,孵化期十五到十八天,约两个星期,小斑鸠离巢。

其实,珠颈斑鸠生性胆怯,一般三五只外出觅食,见人即飞走。但它有时胆也很大,在我们阳台的花钵、空调室外管道、吊在屋檐下的篮子、阁楼的纸箱等处筑巢。它筑的巢粗陋,随便堆些草屑枯叶,一天完成筑巢。冬天,它常常来到我们的饭堂,在无人的时候,从筲箕里、从没盖的饭甑里,偷吃米饭。冬日短粮,它吃上一餐饱食,不容易。它像个窃贼,为了活下去,不再想生命安全的事了——吃饱了再说。若是不驱赶它,它便像个乡客,天天来吃——危险就在这个时候发生,把门窗关上,它成了笼中的囚徒。

珠颈斑鸠来过我的屋子,再也不离开。楼上有个房间,用于冬日晒黄豆、芝麻、南瓜子等,摆一张圆匾,靠窗晒。珠颈斑鸠日日来吃,再也不走。赶它,它也不走,至多飞在窗外的石榴树上。我日日投食。我在房间里写作,它在书桌上跳来跳去,把粪便屙在我书上。珠颈斑鸠叫声洪亮,声震三五里。咕——咕——咕,咕——咕——咕。第一声阴,第二声阳,第三声轻。一声长,一声短。听到它的叫声,便觉得它是蹲在树上,十分懒惰的鸟。在久晴欲雨,或久雨初晴时,珠颈斑鸠叫得最频繁,整个盆地,都是它们的叫声。其实,它只是贪吃而已。鸟为食亡,对珠颈斑鸠而言,十分在理。

在盆地,有不多的山冈,有不多的坟地,有不多的灌木遍野的荒地。我们在田野里做事,或者去另一个村子走亲戚,走不了多远的路,便听见“吁呱呱,吁呱呱,吁呱呱”的鸟叫声。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四野张望,放眼稻浪翻滚的原野。叫声从山冈或坟地或荒地传来,在某一片茅草地,在某一个水塘边。多么亲切的鸟叫声,像在说:水呱呱地叫着流。在秋日,当稻子已收割,田野尚未变得萧瑟,稻草人一个个站在田中央,野菊在田边开出金色花,竹鸡从山冈,摇着身子来到田里找谷粒吃。一只母竹鸡带着几只小竹鸡,纵列一个“一”或“~”的队形,漫不经心,慢慢走下斜坡,跳过田埂,低头吃食。竹鸡是个完美的高音独唱演员,发出颤音,音色圆润清脆。

通常,它们不来田野,在山中林地,吃食,打斗,玩耍,咯咯咯地笑,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女,情窦初开,笑声放浪得近乎发抖,害羞又充满热望。竹鸡并不怕人,但很神秘。站在盆地边随便一个山冈,都可以听到“吁呱呱,吁呱呱”的啼叫声,亲切,毫不虚伪,似乎每一声啼叫,均发自它宽广无私的肺腑。优美的乐曲,从它口中唱出来,显得毫不吝啬。山林或田野,或河滩,或竹林,或峡谷的泉涧边,都是它完美表演的舞台。它不屑于跟前不多的听众,所以它敞开了嗓子:吁呱呱,吁呱呱,吁呱呱——如果,它需要尽情,它会在一棵树下,或站在林中岩石上,歌唱整整一天,直至太阳下山,月亮爬上它树叶装饰的屋顶。

可能竹鸡是一种害怕寂寞的鸟,山野过于寂静,北风不来,秋雨不至,新芽未出,草木枯去,多么寂寥。于是它叫,叫,叫来了秋霜,叫来了寒露,叫来了南雁,叫来了归客。

白露后的第三天,我在自家门口,还看见了一群翻飞的家燕,偶尔落在电线上,排出一个个黑点闪闪的省略号。我知道春分一过家燕即来,飞进家家户户,闪斜着身子,书信一样投入门扉,在屋梁下悬空筑巢,产卵育雏。可我从没留意过,家燕到底在什么时候离开南方,离开我的小村子。巷子里,椿树上的一只秋蝉,吱呀吱呀吱呀,叫得很凄厉,似乎秋蝉正在蜕壳,疼得难以忍受。

在我的印象中,7月之后,我仍能见着燕子。我问我妈,家燕是不是不走了,秋天还有燕子,是不是件新奇事啊?

“八月社,燕子回。”我妈随口说了一句谚语。

“什么是八月社,我第一次听说。”

“八月社,是秋收祭土地神的日子。一年,有两个社,二月社和八月社,都是祭祀土地神的。二月社也叫春社,庇佑一年耕种;八月社也叫秋社,表达对土地的感谢。二月社来了,燕子也来了;八月社过了,燕子不再留。”我妈说。

“八月社到,秋收到。草从这一天,慢慢黄。一年,从这一天老去。”我妈又补了一句。

听了我妈这句话,我心里很难过。她八十多岁了,走路颤巍巍的,烧一碗饭吃,都很难。我站在大门口,瞧自家的房梁,是不是有燕子窝。我妈说:“朝东的屋子不筑燕子窝。”我家房子朝东。

“今年筑巢的燕子,明年还找得到自己的家。燕来燕去,往返的时间,每年都是确定的。这是大自然最神奇的地方。”我说。

“这有什么神奇呢?你无论走多远,都知道回家,同一个道理。”我妈说。我笑了,笑得像个孩童。

白露和秋分是入秋后重要的节气,秋风和寒露改写了大地,草枯水残,月色如冰。秋分过,白鹭远去,了无踪迹。但斑头鸭、赤麻鸭和小䴙䴘随即再到饶北河。它们一天也不耽搁。

四季之中,我尤爱秋天。秋天明净,大地纯粹。其实,大地之上,没有过客,也没有主人。秋天,万物那么坦荡赤诚。鸟儿,随处可见,它们的一生,以饱食和啼鸣来报答大地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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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已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二〇一九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等及多家刊物年度奖。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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