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不论是新冠疫情的源头,还是疫情被控制之后的几度失守,不少悬而未决的关键因素似乎都与“动物”有关,这也使得“人与动物”的关系一再陷入科学研究和公共讨论的中心。此外,不久前上海松江某小区内发生的“人貉冲突”现象,更是引发了不少讨论。经调查发现,那是由于过度的“人工投喂”。这种种事件不禁使人深思,自封为“万物之灵,百兽之长”的人应该如何对待看似娇弱,实则力量无穷的“他者”?如果没有对其他物种的敬畏之心,人又要怎样面对自己的同类,以及所身处的社会?
同时身为作家和化学家的普利莫·莱维以幽默、温暖、节制的笔触,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一种思考角度。他也向我们昭示着,尽管我们的时代充斥着问题和危险,但在自然深处,隐藏着自我救赎的光亮。
由蟋蟀主宰的小说
文/普利莫·莱维
译/徐迟
节选自/《他人的行当》
较原文略有删节
动物与人
阿道司·赫胥黎(AldousHuxley)在四十年前写下的一篇优雅的散文中,答复了一个想要成为作家而向他征求意见的年轻人,他建议青年买两只猫,观察它们,描述它们。他告诉青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动物,尤其是哺乳动物,家养的动物更甚,是与我们最为相像的,不过它们更为“肆无忌惮”。要是我们对自己没有抑制的话,那么我们的行为将会与它们更为相似。所以对小说家来说,观察动物是非常有价值的,因为这有助于他们精妙地塑造角色的动态。不过事情绝非那么单纯。随着动物行为学的出现及其迅速的发展和成熟,我们也慢慢了解到,动物之间并不相同,和我们也全然不类似。每个动物物种都有独特的生活方式,而我们目前所能了解到的这些生活方式,都完美地证实了进化理论。也就是说,它是有利于整个物种的,即便有时并不对每一个个体都有利。动物行为学家和条件反射学家严肃地告诫我们,不要把人类的心理活动机制套用在动物身上,也不要用一种人类化的语言来描述它们。我必须补充一句,赫胥黎在解释中犯了错误,但这条给他的门徒传授的经验正确得无可指摘。另外,任何人在面对自己最为成功的作品时都会束手无策。这时候他应该意识到,他本该以一种谨慎而独具天赋的动物的视角去审视它,借此,他足以锻炼出能够辨认出人类美德、瑕疵与热情的象征和原质的能力。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充满热情地按照赫胥黎的建议,在我的屋子里养各式各样的动物。我不仅会花精力去观察它们,更要尝试着与它们沟通。我这么做并非出自对科研的兴趣(而且我也没有相关的教育背景),只是因为对它们的仁爱。而且我相信,借此我一定能够极大程度地充盈我的精神世界,还能从中瞥见一个更完整的世界全貌。然而,因为缺乏条件,我只能怀着永不退减的欢愉与惊愕不断地阅读许多或新或旧,与动物有关的书。我感觉,我从中得到了一种充满活力的滋养,但这和其中的文学或是科学价值毫无关系。作者只需去做出选择,他根本不用去关心科学家说的真理,对他来说,只要以双手捞起这个满是隐喻的宇宙中的一把作为范例就已足够了。正是驶出人类居住的小岛之后,他才会发现所有人类的品质都被放大了一百倍,简直像进入了无比虚夸的合成树林。蟋蟀求偶时的二重奏
在夏天的夜晚,我们都曾听过蟋蟀的二重奏。它们种类繁多,每一种都有各自的节奏与音符。雄性发出声响后,离它很远,甚至在两百米外完全看不见踪影的雌性都会发声应和。这种耐心而坚贞的和声,在两位伴侣逐渐接近之时能够持续好几小时,直到它们相逢、交尾为止。然而雌性应和的调子的准确度是不可或缺的,只要一个回答的调不对,哪怕只是四分之一个音的谬误,双方的对话便就此终止了,而雄性就转而去寻找一个新的伴侣,这与它们先天的模式相一致。似乎这种明确的音律共振是避免不同物种间交叉繁殖(这会导致不育,这样“必须复制后代”的目的就无法实现了)的保障。近来有一个睿智的实验者发现,蟋蟀歌声的调性是能够在一定的连贯度下进行改变的,因为它的频率(说的是音符的声高)是与环境的温度密切相关的。显然,在自然环境下,雄性和雌性蟋蟀所处的温度是相同的,但只要雌性(或者雄性)的体温提高两到三度,它的歌声就会升高一个半音,而它的伴侣就不会回应了,因为后者无法辨认出前者是否为它的求偶对象。如此微小的环境变化就能导致一种不匹配性,难道我们不是从中获得了可供创作小说的瑰宝了吗?富于“心计”的蜘蛛
蜘蛛是一个特别能引发震惊、深思、刺激与战栗的源泉,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们是有韵律的、保守到近乎狂热的几何学家。普通的园蛛,或者叫作十字蜘蛛,几千万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编织它那辐射状的网了,非常对称,图样极其严肃规整。它不能忍受不完美,如果网破碎的话,它不会修补,而是将其毁掉再重新编织一张新的。在研究毒品的过程中,一位生物学家将极小剂量的致幻剂喂给了一只蜘蛛。嗑了药的蜘蛛却也闲不下来,依旧根据它这个物种的习惯立即开始织网,只不过这张网怪异,歪斜而不成形状,就好像嗑了药的人类所看到的事物一样,某些部分特别厚重而相互重叠,犬牙交错。作品完成后,这只精神错乱的蜘蛛窝到了自己织的网的一个角落里,开始等待它不可能出现的猎物了。众所周知,雌性蜘蛛会在交媾后立即把雄性吃掉,有时这甚至发生在交媾时。其实螳螂也是如此。而在一只雄蜂与未来的蜂后进行过“飞行婚礼”之后,雄蜂也会凶残地把蜂巢内所有其他的雄蜂屠杀殆尽。这一系列充满了黑暗特色的主题唤醒了我们文明人灵魂最深处的庄严的共鸣。同类残杀在蜘蛛族群中稀松平常。雌性蜘蛛一般都比雄性体型更大,而且更强壮,一旦受精完成之后,它们对待雄性就如同对待它们的其他任何的猎物一样。而雄性并不经常进行防御或是尝试逃走。关于某些物种,我们会说,它们是服从了自然的进化法则:一旦繁殖的任务完成,它们存在的理由就终止了,所以它们生存的本能便从内部熄灭了。然而,要是雄蜘蛛采取防御措施的话,我们则进入一个戏剧化的、狂热的世界,它只能在我们这个社会的边缘才能找到它罪恶、精神失常的人类对手。或者它根本找不到人类对手,但它分享的这种意图与想象,我们的悲剧作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也有在求爱初期为雌性送上礼物的蜘蛛,可能是一只还活着的猎物,或是一只被毒液麻痹、被它的丝线牢牢困住的猎物。这件礼物是受欢迎的,雌性会将它吃掉来填饱自己的肚子,而雄性就等在一旁。这之后雌性不再会感到饥饿,所以它们的交尾就不会以谋杀而告终。而其他雄性在进行求偶时,会在雌性的周围舞动,慢慢地用一簇簇粗厚的丝把它缠绕起来,直到它凶残的伴侣无法自由移动的时候,才充满矛盾地、半怀恐惧半怀渴望地为它授精。还有其他品种甚至以难以置信的前瞻性与肮脏的表里不一来求偶(此时,谁还能够抵制以滥用人类巴洛克式的方法来阐述它的诱惑?)。在卵孵化的季节,它们会去袭击因未完全成熟而依旧羸弱的雌性,每一只雄性都会绑架、隔离一只雌性。雄蛛用惊人的、能够派上其他千百种用处的丝线把雌蛛捆住,把它囚禁起来,只喂给它微不足道的食物(为的是不让它长得太强壮),为它抵御外来的敌人,直到雌蛛性成熟,雄蛛就在为它授精后将之抛弃。而当成长到力量巅峰的时候,雌蛛可以毫不费力地摆脱身上的桎梏。现在,处在犯罪新闻与喜歌剧模糊的边界的我们,很难不回忆起监狱与牢房之间暧昧而刻板的关系,还有被囚禁的、被迟来的欲望所充斥的、诡计多端的堂·巴尔杜罗(DonBartolo)与守着锁和钥匙,还豢养着一条未来的“蝮蛇”的罗西娜(Rosina)之间的关系—“tuttieduesondalegar”(他们两个都适合被捆起来)。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
许多形态各异的动物标榜着它们耀目的颜色,然而它们的肉吃上去相当恶心,或者,它们是有毒的。前者如金鱼和瓢虫,后者如黄蜂和某些蛇类。花哨的颜色是一种警告天敌远离它们的标志,一旦吃过一次苦头,天敌们就不会再次攻击它们了。不过是否也同样存在着与之类似的人类行为呢?大体上,恶人总是倾向于把自己混在大多数人之中,以免被人认出。然而,当他面对法律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同身受,也没有去这么做。我们应该更加